阴天有雨

　　09

　　

　　山雨湿冷。

　　叶修闯出后山的牢池，踏着夜色往山下赶去。

　　他怀中还揣着师尊的手札——说来都如同上天注定般，因他从前总是被师尊罚到牢池思过，牢池甚是无聊，叶修便卷走了师尊书房里记载了各种奇怪功法的手札，藏在了牢池空鼓青砖下。

　　若非要取得这手札，叶修必不会这般轻易地就被“捉拿”回千机门。

　　锦官鬼城与仙山相隔万里，初初下山时，叶修打马纵览人间尚且不觉遥远，此刻御剑而飞，瞬息千米，却总在担忧事情有变。

　　兴许这世间上最难参透的因果便是如此，昔日因，今日果。循环往复，方得世间万物，相生相伴。

　　落地鬼域内，叶修压下胸臆间翻滚沸腾的气息。指尖绽放一个清洁术，洗去自身一路的风尘仆仆，如同凡尘中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为了在意中人面前表现出最好的自己，而下意识地做出许多蠢事。

　　叶修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也不由得笑了。

　　他大步往前，推开布了玲珑阵的房门。

　　周泽楷仍在阵中，不知外界年岁。

　　叶修早年顽劣，甚的好不好坏不坏的功法阵营，都“不学无术”的塞了一堆。这真言咒与玲珑阵，便是在那个时候学的。

　　翻开师尊手札中那至关重要的一页，叶修终于明白了所谓玲珑阵机关奥秘，他失笑了一声，随后云淡风轻地，将手札丢在了阵法外的角落了。

　　阵法缓慢的转动。

　　叶修看到了阵法大成之后的自己——

　　第一世为痴儿浑浑噩噩，家破后遭人欺凌惨死；第二世为王子，自幼被送往敌国为质，少年时便牺牲在两国倾轧中；第三世为读书人，遭人构陷名落孙山名声已臭，最后被为家族不受累的族人们逼死；……

　　每一世都不外乎国破家亡，壮志难酬，被小人构陷，被亲人猜忌。

　　“给我看这些作甚？”叶修笑了。

　　他知这玲珑阵为何被称为禁术了。

　　这攻心的手段，若不是在这等情境下，叶修都难保证自己的道心的稳固。

　　“你不怕吗？”黑暗中有谁的声音，酷似师尊，“仅为了这一次的不平，就付出你修仙以来的所有积累，再无功德护身，至此变成一个普通人，为你这次干扰因果循环，付出十世孤苦早亡的代价，你可甘心？”

　　这玲珑阵竟也知自己最为愧对的是师尊，叶修心笑，他席地而坐：“因何不甘心？我踏平了我所得见的不平，我与我所不能接受的污浊割裂，我明了真正的修仙不是为了将人桎梏在仙途之上，而是让人在想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拥有逆天而行的能力。”

　　“我因何会不甘？”

　　叶修挑眉，在遇到特定的事情时，叶修总是充满了少年的桀骜与天真。

　　黑暗中的那个声音似乎也早知叶修品性如此，闻言毫不意外，接着问到：“那你可知，你一心想留住之人，是否对此乐见其成？”

　　“他自然不。”叶修笃定地答道，“因为他善良及柔软，他宁愿顺其自然，宁愿自己堕魔混沌，宁愿自己到阴司曹衙后受万般折磨，也绝不愿意看到我沾上一星半点。可他依旧是想要守护他的军队及臣民，不论是生前最后一刻，还是死后的执念不散。”

　　“这是他的坚持与骄傲。”

　　“我没能救得一心为国为民不惜背负投降骂名的太子，但我依旧庆幸我有能力，也还来得及回护他的骄傲。”

　　叶修说着话的时候，朗笑一声，他似天地间孤雁一只，逆风盘旋，也不褪半分潇洒。

　　“你是否沾七情染六欲，”这声音又问，“我知对修道之人而言，承认此不吝于摧折道心……”

　　“这又有何难以启齿的？”叶修的眉宇间似是有一片灿烂的星海，“我对他，一字谓情，二字是欣赏，三字曰其真男人，若非要以言语明示，我也不惧坦然说出我心悦之四字。”

　　“修道之人若连真我都羞于承认，修道之人若全是装作清风道骨，端着道貌岸然，那我，不愿与之为伍。”叶修微微抬起了下颌，眼神中有最纯粹的对真与善的坚持，纯粹干净，骄傲，竟似一个不谙世事保有天真的幼童。

　　至此，黑暗中声音的主人，终于显现出了身形，不是叶修的师尊，又能是谁？

　　“师父？”叶修有片刻的错愕。

　　师尊摆了摆手：“别大惊小怪，我并不在此，这是我多年前留在手札中的一缕神识。早早我便知你不安分，还好留了一手，不然连唯一的爱徒道心不曾陨灭，这一事实都不得而知。”

　　叶修撇过头，不让师尊看见自己的神情。

　　“你很好，坚守本心，你一直做得很好。”师尊的表情一下子柔和了许多，如同当年与荒野之中，一眼望见马车上，如拘不住的鸟儿般的少年叶修，“为师收你为徒，不曾后悔过。”

　　“就让为师，帮你最后一把吧。”

　　话音落，叶修被卷进了虚无的阵法中，铺天盖地的记忆片段朝叶修扑过来，最后定格在一个画面——

　　与第一世最后经历的事情一样。

　　周泽楷锦衣华服，端坐在叶修对面，长发玉冠，不愧是天之骄子。

　　周泽楷一问：“我堕魔后，你可会亲手杀我？”

　　叶修言语艰涩，他扯了许久的大道，可内心终究是不愿欺骗他所爱的人，周泽楷如此骄傲，是否愿意接受自己的牺牲？叶修不得知了。

　　可叶修有怎能接受，自己为之感动，为之心动，为之热泪盈眶的青年，最后落得罪人的下场，被惩罚、被责难。

　　无人为他争取过。

　　半晌后，答：“我会。”

　　话音落，双手前臂传来仿佛被巨石碾压筋骨尽碎的疼痛。

　　周泽楷二问：“这之后，你回师门否？”

　　叶修撇过头去，答：“这必然。”

　　才出口，胸口处便传来剧烈的疼痛，好似有一只手活生生的剜开了叶修的胸膛，摘除了叶修仍在跳动的心脏。

　　周泽楷三问：“我是否会成为你仙途中的桎梏？”

　　叶修低头，眼眶灼热，答：“怎会？我这般天赋卓绝。”

　　或许疼痛承受得多了，会有些许顿感。当叶修感受到全身尖锐的被撕扯的疼痛时，他已经有些麻木了。他只期望自己不要太狼狈，至少不要让周泽楷看见自己的狼狈。

　　周泽楷四问：“果真对你无害？”

　　叶修一口鲜血喷出，神情是绷不住的狰狞，他双手扼住咽喉，倒地嘶嘶喘气。许久后，才沙哑答道：

　　“果真。”

　　“我从不骗人，更不骗你。”

　　

　　周围的一切忽地疯狂转动，身上的疼痛全部被抽走，叶修才恍惚的醒悟过来，这并不是第一世，自己已然第十世了。

　　自身后被人牢牢拥进怀中，叶修停摆的思维才重新工作。

　　原来是你啊，是你把我送回了过去的幻象中。

　　怪不得没有曾经经历过的那么疼了。

　　叶修轻轻地挣开怀抱，他回头，发现自己站在卫生间外的走廊上，今夜的雨依旧瓢泼。

　　对方单膝跪在自己的身前，仰头望过来，眼神中再没有克制与故作的疏离。他身后有无数的功德金光，也有无数的业障因果。

　　原来师父所说的，帮我最后一把，是打个印记让你找到吗？

　　叶修笑了，怪不得后来的几世，都没那么苦了。

　　周泽楷敛去主宰人间奈何摆渡的霸道气息，依稀还是当年那不谙风月的小太子，傻乎乎地问：“叶修，你可还愿渡我？”

　　TBC.

　　下一章完结！夸我夸我鸭！不然夸老叶夸小周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