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叶]衍生物 - 前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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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篇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小破酒馆里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一玄色长衫男子翻身下马,把手里的缰绳甩开,那黑马儿极有灵性的抽了抽鼻子,踱步到门前一块草地上悠然的啃着草皮。

“客官里边儿请,”小二一甩汗巾迎了上来,“您要来点儿什么吗?小店招牌青梅酒……”

抬头笑脸迎,小二的话梗在喉咙里,哆嗦着往后退了一步。要不是职业道德还行,估计拔腿就要往后堂跑去喊人抄家伙了。

那玄色长衫男子一身悍气,身上的寒意像是从数九寒冬中穿行而出沾染上的风尘仆仆,许是他正气凛然,小二哥倒也没多惧他。

“叶修在哪?”男子回头问。

在目光对接上的刹那,小二哥觉得自己的腿肚子很没出息的抖了抖。硬着头皮回了一句,“您找叶哥有什么事吗?”

“他在哪?”男子未回答小二的问题,目光在这简陋的小酒馆中逡巡。他肩宽身高,倒不像是南方人,口音也有些像邻国霸图的。想到这里,小二哥一震,叶哥那么招霸图恨,该不会是霸图那边儿来的杀手吧?

正当气氛不太好的时候,后堂的天青色帘子被掀开,露出了一个小脑袋,扫视了韩文清两眼,回头嚷道:“老大你说得没错,是一个脸黑的男的!”然后那小子回头问说,“你是我老大讲的那个韩文清吗?”

那后院似乎传来了一阵笑声,“包子回来。”声音被风送过来,一下子就绊住了韩文清的脚步。他不由自主地往那处走,越近就越能听清后院里面的安宁和闲适。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稚童念书的声音传来,韩文清掀开帘子,一眼就望到了后院榕树荫下靠在躺椅上的青衫男子。他伸出了那双韩文清最熟悉的手,食指上还有一道月牙形状的伤口,他弹了弹那个叫做包子的小孩的额头,“让你偷懒,回去让罗辑好好教教你。”

包子捂着额头,眨了眨永远活力过度的大眼睛,“老大老大,我们什么时候上武课?”

“等你学会背木兰诗。”然后就不理嗷嗷叫的包子,让乔一帆和罗辑联手把他拽了回去。

韩文清站在几丈外,他看着了无音讯将近一年之久的旧友宿敌,玄衫玉立,“你什么时候回来?”

叶修伸了个懒腰,把手里的诗集扔在踏上,踩着鞋子踱到韩文清身侧,“难得再见一回,你就问我这个?”

韩文清再也不耐他的懒散,伸出手猛地抓住叶修的手腕,扯到自己眼前,两指搭上叶修的腕脉。半晌狠狠甩开。

“这就是你保护嘉世边境十年得到的下场?!”

叶修用手指堵住了自己的耳朵,一副被吓坏了的斯文模样。等韩文清话音落了,才慢条斯理地用长袖掩住自己如今瘦弱得过分了的手腕。

“那你千方百计逼我联络你,就为了骂我一顿?”

韩文清看见了熟悉的笑容,有点欠抽,有点温暖。叶修似乎瘦了许多,唇色泛着些青白,眼底还有缠绵病榻许久留下的倦意,就连袖口露出的那葱白指间,似乎都有苦涩的药味。

“你陈兵边境,王诏令不归,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嘉世边军再没我镇守,你用这借口拒绝回京述职,王座上那位能对你没半分芥蒂?”叶修的声音有些平淡,一分笑意一分忧虑,剩下的全是坦然。他漫不在意地揭开了自己身上已经结痂的伤口,回头看韩文清。

小院忽然有风乍起,吹得榕树梭梭作响。

“我不会像你,被夺了虎符不得善终。”韩文清笃定地看着叶修,他双手在身侧握拳,似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不冲上去,为他遮一遮这四面八方吹来的风。

叶修听到这里,诚恳地点点头,“那倒也是,霸图王仁义,你为他立下汗马功劳,就算他再如何忌惮你,也不过是让你成为一个富贵闲人罢了。”

伤口被翻开,露出已经发炎的内里。

现在连县城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也能讲上几段关于叶修的事迹。什么居功自傲,对皇帝中旨视而不见;又如何畏战避战,致使十万嘉世军葬身燕山关。至于斗神叶修当年是如何保嘉世燕山关十年安稳,拒霸图军不得越城池一步,这些好像都被遗忘,他们忘记了守护了北境十年的身影。

包子他们的小房间里忽然传来了包子背木兰诗的声音。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稚童清脆的声音像是早春叽叽喳喳的鸟儿,明明生机勃勃,却好像凭空掀起了一阵飓风,风里是他们各自领军作战各为其主相互厮杀的十年过往,沙里是当年玄元山上摈去了世家贵子身份的师兄弟二人一同学习兵法武功的模样。

第一次在战场相遇,一向不及叶修聪敏机灵的韩文清才忽然懂了,下山各自踏上归途时,湮没在马蹄扬起的尘土中那句话是什么,叶修背对他高扬马鞭,说了一句——

后会无期。

他们一别千里,再对面已是兵戎相见。

原觉得今生大抵如此,彼此是最大的敌人,却也是彼此最坚实的铠甲。韩文清仍在,嘉世王必定不会轻易拆掉叶修这座桥。只是风起得太快,韩文清好像只是打了个盹,就接到了斥候传来的消息,嘉世斗神叶修拥兵自重,不遵王令,燕山关一役犯下巨大错误,被革除军马大元帅之职,王念其劳苦功高,不作它罪处。

可笑之极。

真真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念其劳苦功高,贬为庶人则已,可曾想过叶修领兵半生,一旦虎符被夺,会有多少人想要他的性命。

当年,他们师兄弟二人下山之时,师傅曾单独对他们提论过他们的缺点。

韩文清的命门是为人太过刚正,而刚正易折;叶修恰恰相反,他的死穴是心底还保留温暖和柔软,易被小人利用,也易被信任之人重伤。

两者皆为真性情。

“叶…叶哥。”小二端着一个托盘绕开了韩文清走过来。

叶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老韩,你看你把我们小二吓成什么样了。”顺手接过小二手里的托盘,挥了挥手,小二如大赦般一溜烟跑了出去前堂。

小银壶,素纤手。酒液顺着壶嘴倾入酒盏里。

“来,尝一尝店里的招牌酒,”叶修执杯,一如当年无论怎么被师傅责罚依旧笑嘻嘻云淡风轻的模样,“这酒不错,明年你生辰我给你送两坛子。”

 

韩文清翻身上马,手里的马鞭一抽,马儿便撒开蹄子往前跑,把酒馆甩在了身后。未几,几名黑红着装,俨然是霸图军的军汉静悄悄地策马与韩文清汇合。

韩文清奋力地抽马鞭,口舌中那青梅酒的味道悠长。韩文清似乎能够看到,当年在玄元山上,化名叶秋的师弟叶修,他骑着他的小白马,远远地就叫师兄。百般套近乎只为求一匹霸图的汗血马。

“驭——”马缰被拉紧,黑马儿长嘶,人立而起。韩文清御马回头,似乎要再看一眼早已消失在视野中小破酒馆,再看一眼榕树下拢着袖子休憩的慵懒男子。

“将军!”不明情况的属下忙拉紧马缰,停下问道。

韩文清勾起了一个笑容,像是肃北的风。

那一年在玄元山上胡作非为的叶修摘了师傅亲自种的青梅,韩文清骑在马上,一副我跟你不是一路的模样。叶修笑眯眯地伸出手,掌心里握着青青的梅子,说老韩你吃一个我就帮你弄一把嘉世特有的玄铁匕首。那年年少见猎心喜,韩文清到底没耐住诱惑,依从下马。叶修笑嘻嘻地把梅子递到韩文清嘴边,那酸闻到就酸到了骨子里。

以此掀开一世缘。

“回去!”韩文清转身,挥鞭御马。

 

 

 

 

 

 

叶修穿着丹袍,穿行在宫廊下。路过的宫人纷纷避让行礼,这位年轻的国师挥了挥衣袖,没有一点架子。

大红的衣袍将他的面容衬得越发清越,只是他方年及弱冠,便得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虽为国公爷之子,起点较常人高了些,但年纪轻轻便能让老皇帝高看,难免让人心里敬畏着些。

老皇帝近来行事越发古怪,许是年纪大了,猜忌心越发的重,年长些、在朝颇有根基的王子们各个都吃了些挂落。如今朝堂上百官们被整饬了一顿,个顶个的老实,老皇帝没人可以收拾了,就天天召他进宫下棋,话里话外试探叶修对王子们的态度。

一个月前,老皇帝的试探还是适可而止的,自前天风寒入体,身子不如意后,竟越发的难对付。

叶修顺了御膳房宫人一盘花生米儿,转来转去找了一块儿僻静的地躲了起来。如今回府邸也是被拜帖埋没,还不如躲在宫里,下钥前再出宫,反正老皇帝也默许了他用这种方法避免和王子会面。

乐得自在。

 

宫墙里最不缺的就是空房子。

叶修转了一会儿,看见了一堵老旧宫墙里探出的鲜活梨花,觉得景致不错,今天就在这猫了。

他翻上墙头,草草地扑了扑尘土,一屁股坐下。端着花生米,坐没坐样。

宫墙下,忽然传来了一阵声音。

有少年挽起了袖子,露出劲瘦的上臂,站在梨花树下帮女人洗着长长的发。他拿着木瓢,一点一点濡湿女人的发。他似乎很熟练,没让一滴水沾湿女人的衣衫。

“梨花开得真好。”女人开了口,是软哝的姑苏小调。即使没看到面容,也难免赞一声真真一个美人儿。

“恩。”少年应到,他似不喜说话。

“又到了酿梨花酒的时候,”女人声音温婉,“楷楷等下帮母亲多摘点。”

“母亲。”少年的声音平静无波,叶修却能够听出,他心里对母亲浓浓的孺慕之情。

女人吃吃地笑了起来,仿佛让这早春春景都美上了几分。

“我的楷楷长大了,不能再叫乳名了。”

叶修没有听人壁角的兴趣,正准备翻下墙头离开的时候,女人的声音又幽幽响起,“我儿真麒麟,却奈何有我这样不争气的母亲。”

少年用布巾把女人的长发盘好,“母亲莫着凉。”

寡言少语,沉静聪慧。

正当叶修准备默默地离开时,似是上天决定他们就要在此时此刻会面,大风起,打破满园的寂静。青釉磁盘像一片落叶,飘在空中,啪的一声碎在青砖地面上。

“谁?!”乖巧的少年收起了温暖的神情,他暴起越过墙头,顺手折断了那枝招了谁的眼的梨花。

身后有凌厉的破空声,叶修狼狈侧身,那尖利的枝条堪堪擦过叶修的胸口,将叶修身前那吉祥如意的团纹划破。

大红衣袍的国师回头,眼神清亮、眉眼间满满地都是旁人看不见的真性情。冷宫中的白衣少年手持梨花,划破了权倾天下无双国师的绯色衣袍,紧紧抿着唇像一只护母的幼兽。

“你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吗?”

时年春,梨花树下,绯色衣袍男子对白衣少年如此问。

少年不作答,唇线像是刀刃未锋利的绣春刀,冷中自有些暖。叶修没有再问,他轻轻抽过周泽楷手里的那枝梨花,握在手里掂了掂,挑起的细眉勾起的轻笑,仿佛暖中还含着些冷。

兴许是初见面就定下了整个故事的基调,像是那一年唯一出格的那枝梨花,被周泽楷匆匆折断,有太多的故事自此戛然而止。

 

老皇帝殡天,新帝即位。

又是一年春,周泽楷陪着母亲坐在重新修葺过的梨苑,岁月没有在这个美丽的女子身上留下过多的痕迹,她为儿子满上梨花酿,那些年他们相依为命,母子二人满满地饮上一杯当年用于御寒的酒。

周泽楷看着满园的梨花,那一年破败的墙头早已不复存在。

——国师从何而来。

那一年的他如此问。年少的周泽楷防备着他人伤害冷宫墙内的自己和母亲。

——我从宫外来。

那一年的叶修如此答。他拢着衣袖,一点也不像位高权重的宠臣。

思及此,周泽楷回头对母亲笑了笑,端起母亲为自己斟满的梨花酿,仰头饮尽。

——国师欲往何处。

几年过后,被立为太子入主东宫的周泽楷如此问。他不复当年的窘境,却一如当年那般待人赤诚、不为名利蒙住双眼。

——到我想去的地方去。

换下国师绯色衣袍的男子凭栏回首,似笑也非笑。他的目光看向天空,回眸一笑,像是刹那间飞远了的大雁。

 

周泽楷记得那天,他送叶修从正阳宫一步一步走出这九重宫门。

周泽楷可以有一个名为叶修的朋友,可以有一个穿着大红衣袍埋在心底的爱人,可周王,却不能有一个沦为佞臣的国师陪在身边。

许多事情,从墙头那枝被折断了的梨花开始,就没有了下文。

年少时,周泽楷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选择了权力,选择了踏上险象环生的夺嫡之路。若干年后,他终究付出了代价,只能将爱果梗在喉中,咽不下吐不出。

 

“我的楷楷长大了。”美丽的女子亲手摘着梨花,一如当年他们身陷囹圄时那般酿着梨花酿。等到周泽楷看她,笑着发出了一声喟叹,眼角终究还是有了细纹,“我的楷楷有了自己的心事了。”

周泽楷笑了笑,摒退左右,端来水耐心的帮母亲洗头。

挽起的袖子,露出精壮的手臂。

黑色如瀑布的长发间,隐隐有了银丝。

周泽楷用干布巾裹住了母亲的长发,唤来左右服侍,只身便走出了梨苑。

身后落下了一地的梨花,像是叶修走那天下着的雪。

周泽楷孤身一人往外走。

若我穿过九道宫门,能否问你借上一吻?

 

 

 

 

 

许多次被这样欺负,喻文州总是让自己记住一句话,叫做莫欺少年穷。

喻文州在闹市的书画摊子又被掀了,这次是被几个小混混。

他被人掼倒在地,唇角流出了一丝殷红。混混们围着他一顿猛踹,才把玩着从喻文州身上翻出来的铜子骂骂咧咧地离开。

喻文州擦了擦唇角的血,等到小混混们走远了之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始收拾自己散落了一地的劣质宣纸。

“避让避让!”有京兆府的官兵开道。庶民们惶恐地迅速避让,喻文州被推搡挤开,狼狈抬头,就看到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少年。

这实在是狼狈,喻文州的手里甚至还握着几张满是脏泥脚印的劣质宣纸。

骑在马上的少年低头,正好撞上了喻文州的视线。少年手里握着一根镶嵌着红宝石的马鞭,他挑眉间皆是钟鸣鼎食之家世家贵子的玩世不恭和意气风发。

许是喻文州怔怔的神色取悦了他。少年手中的鞭子一挥,直接就抽在了推搡喻文州的府衙官兵身上。京兆尹府兵敢怒不敢言,在同伴的拉扯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向少年跪下。

少年骑在马上许是无法看见,但喻文州却看得分明,那衙役跪下后无声地咒骂着——

有什么好威风的,不过一个被送入京中为质的藩王世子,拔了牙的老虎罢了。

镇守北境的燕王府叶王嫡长子叶修入京为质,这消息早就传遍了京畿,喻文州也听茶馆说书人评过几嘴儿这个二世祖,今日得见正佛,反倒是觉得坊间谬谈了。

虎父终究无犬子。

浩浩荡荡的王府长随队伍进入了质子府后,喻文州抬头看了看天空。

天色却已晚。

喻文州回到了自家破落的小院子,眼盲的婆婆倚着门,枯树皮一样的手拄着拐杖,听到喻文州的脚步声,慈祥地喊了一声乖孙。瘦弱的少年上前,扶着婆婆进门,关上了被白蚁腐蚀了的木门。

灶间,少年挽起袖子,露出瘦弱的臂,他点了柴,耐心地给婆婆煮烂硬邦邦的馍馍。婆婆给喻文州纳着鞋底,边问她的乖孙今日在学堂上学得怎么样。

喻文州笑着说先生今日教了许多。婆婆欣慰地乐出声,说等赁出去的田收了租,就能给喻文州买更好的宣纸。一门孤寡老幼,几亩薄田早就被剥削干净,又何来租子。喻文州只字不提,把煮好了的馍馍端上饭桌,轻声和婆婆说着自己想象中的学堂趣事。

晚间将今日好不容易保住的几个铜板放进床头的匣子里,数了数,再出去卖字几日,便能攒够给婆婆的租子了。

 

等到喻文州再度见到叶修的时候,他们的地位已经不一样了。

喻文州不再是那个闹市摆摊,靠卖字为生的穷少年。少年修得文武艺,卖与了帝王家。新科及第,金榜题名,被破格提入翰林院,再不是谁人都能欺的儿郎;叶修也不再是有依仗的藩王世子,近年北境有谈和修盟之意,一旦北境威胁不再,叶修在京的地位,会愈加的尴尬。

再见到叶修那时,是在围猎的山上。百官随驾,年轻儒雅的探花郎有幸被天子钦点跟随。

木秀于林,风欲摧之。

喻文州骑着有些癫狂的马,进入了林腹。他抽出簪子,狠狠地插在马脖上,疯马长嘶应声而倒,喻文州狼狈地翻滚跌入了草丛。

仰面躺倒,还未来得及感受到钻心的痛,就看到天上盘旋的鹰被人凌厉的一箭射下。

两次见你,我都是如此狼狈。

叶修持弓,骑着马在不过百步外。他挑了挑眉,看向喻文州。

喻文州心知这位绝非纨绔的世子已经起了杀意,哪怕他不是一个好杀之人,但人总有想守护的东西,叶修必须碌碌无为,才能保护他身后的燕王府。

他们沉默地对视良久,叶修蓦地一笑。

“林深猛兽多,探花郎还是待在大营为好。”叶修收起了长弓。

喻文州从善如流,笑着点头,“世子所言极是。乱秋多事,也望世子保重。”

叶修再度笑了,那样的玩世不恭。

“借探花郎吉言。”话音落,质子府长随便随叶修一起,策马离开了深林,马蹄扬起的尘土纷扬,喻文州再睁眼,只看到了一匹被留下的马。

 

喻文州大抵不会忘记,他最后一次见到叶修是什么场景。

因为那时实在是太乱了。

那一年南境作乱,刚归藩的燕王世子率兵千里勤王,于禁宫门外亲手将贼首斩落马下,战火只余下不甘湮灭的火星。那年已成为天子心腹的喻文州奉旨出城到大军临时驻地劳军,他看到了坐在篝火旁边叼着粗糙卷烟,拍着大腿哈哈大笑的燕王世子,他的身上甚至还有未干涸的血液。

骨子里明明野性、不羁,身上却有着世家公子才有的矜持和高贵。

喻文州代表天子前来,前锋大将叶修跪在喻文州身前听旨,他的身后是千军万马,身着铠甲乌压压地跪倒了一片,铁血狼兵不过如此。喻文州恍惚的想起,最初街头狼狈的遇见,还有自己手里那张沾满了泥脚印的宣纸。

许多年之后,喻文州真的证明了他一直坚信的那句“莫欺少年穷”。

金榜题名、天子亲信,寒门学子、鱼跃龙门,喻文州用自己,证明了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不可能。

他再度遇见了当年给了自己一匹马让自己活下去的马的恩人,恩人跪在他的身前听旨,初见面时他是人尽皆知的“纨绔”少年、救自己一命时他是心有猛虎无人得知的燕王世子。

喻文州看着叶修。

第一次觉得一个人很了不起。这个人心胸宽广到让人觉得惭愧。他千里驰援,率兵守护了这局囿他十年的牢笼,他像燕北草原上自由的狼王,哪怕只有一个人,也不惧从头再来。

宣旨完毕,叶修跪伏双手接旨,伸到喻文州面前的手掌白皙,手指修长,更像是文人的手。

喻文州闻到了叶修身上的铁血气息,看到了叶修的主将头盔上血红的缨络。

忽然觉得自己从前的追求不过是大梦一场。

百无一用,是书生。

 

 

 

 

 

 

王杰希是中草堂的名医。

鲜少有人知道,这个脾性有些清冷的名医,还会看面相。

郎中郎中,江湖郎中。

“大眼,”窗门被打开,一个人探头进来,“哎呦疼死我了。”

王杰希放下了手里的医书,脸上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下次麻烦走院门。”

来人呲牙咧嘴,从窗外跳进来,一溜烟跑到了桌上倒茶喝。他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像是泥地里打过滚,像是大雨里疾跑过,手臂上露出的伤口泛红。一边滋滋地喝着茶,一边笑眯眯地对王杰希说,你见过哪个江湖侠客走大门。

王杰希淡定地转身去拿自己的药箱,顺口回了一句,“你那是鸡鸣狗盗之辈。”

 

“疼疼疼!”洗干净了的“鸡鸣狗盗之辈”意外的白净,像是谁家的公子。王杰希握着他的手臂,没有丝毫怜惜之意地往上撒金疮药粉,疼得来人嘶嘶地抽气。

“嗷,你这江湖郎中……”叶修嚯嚯抽气,咬牙切齿地嚷道,就差没冲上去咬王杰希一口。

王神医气定神闲,手段利落地将伤口包扎好。那瓶叶修一直想顺走的金疮药,被王杰希揣进了怀里。

要说“江湖侠客”和“江湖郎中”到底有什么瓜葛,无非是某月某日郎中出诊时遇到了劫道的贼子,然后被侠客顺手救了,自此之后狼狈为奸的故事。

若说叶修对王杰希有兴趣,那是对中草堂秘制配方的金疮药感兴趣;要说王杰希对叶修感兴趣,那是对叶修的面相和手相感兴趣。

 

王杰希仍然记得他第一次见叶修的场景。

他背着沉甸甸的药箱,坐在摇晃的马车上,马车在坎坷的林间路急停,王杰希掀开车帘的时候,看到车夫夺路而逃的狼狈身影。

山贼出场的方式还是那么没有创意,王神医摸了摸口袋里的银两,相比打架弄脏衣服,还不如花钱买个平安。正当王杰希就要交出钱袋的时候,一颗像是鸡蛋那么大的石头,从远远的地方就飞过来,啪一声砸在山贼头子的后脑勺上。

那林间出现了一个身影,来人骑在一匹看起来就十分不俗的马上,马脖上挂着的包袱用的还是上好的料子,像是哪家外出办事的公子哥儿。

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三拳两脚收拾了劫道的山贼,身上上好的天青色料子也变得灰扑扑了。灰扑扑的公子哥抬头对王杰希一笑,不知先生可否缺护卫,在下初离家想要挣口饭吃。

王杰希对公子哥见义勇为的行为十分感动,道谢之后毅然摇头,不缺。

公子哥上前攀肩,我叫叶修,你叫什么。

王杰希诚实回答。

自报家门的公子哥对王杰希伸出了手,一脸真诚地说,既然我们都认识了,那就是朋友了。俗话说的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那接下来我们去哪?

王杰希:……

等到熟悉之后,王杰希才知道,他初遇叶修那天,是这位公子哥儿离家出走的第一天,而且还是偷了胞弟准备的包袱,最让闻者唏嘘的是,包袱里面竟然没有准备银两。

所以公子哥儿才赖上了,他第一眼就认定为面冷心热的王杰希。

王杰希自认不是面冷心热的人,之所以帮叶修,不过是看在叶修出手相助的份上,并且观其眉眼,并非大奸大恶之徒,行为举止间带着良好的修养,眉目间带着聪明人才有的机敏和自知,明明应该是最守礼的世家之子,却活得那样不羁和洒脱。

时年的王杰希,在那一瞬间下了一个最冲动的决定。

他说,回中草堂。

 

仁武二十七年春,皇帝龙体欠安,广征天下名医入宫随侍。

王杰希也在榜内。

他将中草堂托付给师弟们,他不知老皇帝的病情到底如何,只是他却知这一去,难再复返。自此山高水长、鞭长莫及,又如何放心得下让还未成熟的师弟们担起中草堂沉重的门楣。更何况,老皇帝现在病入膏肓世人皆知,入宫医治不过是饮鸩止渴,一旦皇帝大行,他们这些名医们,全都要陪葬。

朝廷钦点州府护卫护送名医入京,王杰希坐在上好的黄花梨马车上,车夫驾驶得极稳,走在平坦的官道上。

不知为何,王杰希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坐在那辆青布马车上,然后遇到了那个离家出走的叶公子。

车队忽然急停,一阵喧哗后响起了兵刃相击的声音。

王杰希拨开车帘,看到了一个蒙着面御马向自己冲来的骑士,骑士的眼睛似乎还含着笑,他手中挥舞着长刀,却无杀人之意,只以刀背相击,驱散企图上前的官兵。

骑士一伸手,把王杰希拉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得逞后,吹了一声口哨,随着他前来的毛贼们不再恋战,掉头就跑,四散开来窜进林子里。

王杰希被人甩到马上,身前的人御马在林间一通乱跑,再也看不见身后官兵追寻的痕迹。王杰希伸手,把那人脸上的黑布扯掉,不是叶修又是谁?

“你干什么?”王杰希伸手绕过叶修,拽住了缰绳。

叶修顺势松手,回头对王杰希笑道,“救你啊。”

中草堂神医王杰希于入京途中被山贼劫走,不知所踪。

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雨,骑着马的两人匆忙进入山洞中躲雨。王杰希冷眼看着随着叶修来劫道的“毛贼”追上来给叶修送了干净的衣物,又点起了御寒的火堆,奉上了过夜的口粮。

“忽然发现我是贵人,思考要不要巴结我了?”换完衣服的叶修笑嘻嘻地问。

王杰希不做言语,拿起药箱,上前给叶修处理今日劫军时受的伤。

山洞中一时无言,仿佛整个洪荒都万籁俱寂。他们的世界里只有瓢泼的雨声,好似要把什么东西洗干净,再不留一丝痕迹。

夜里王杰希睡得浅,却没有再睁眼问一句。

夜里透过雨声,依稀可以听见有人对叶修恭敬地说,“大少爷,老爷还在等您回家。”

似乎是叶修极轻地应了一声。

然后王杰希又听到了有人坐到了自己的身边唠叨。

王大眼啊你先出去躲躲,等过了风头再回中草堂。

王大眼啊你的金疮药我就顺走了,回家还指不定被那老头怎么揍呢。

王大眼啊……

 

仁武二十七年冬,皇帝驾崩,太子即位,下令大赦天下。

王杰希回到了中草堂,被迫担起中草堂的高英杰看到师兄归来,哭得像个孩子。王杰希伸出手摸了摸高英杰的脑袋,鲜少的笑得有些暖。

刘小别接过王杰希的药箱,整理了一番。有些纳闷的回头问,师兄你的金疮药呢?

王杰希淡定地说,送人了。

高英杰捂嘴笑,说一定是被叶哥拿走了。

王杰希失笑,点了点头。

他记得熟悉之后,第一次看叶修手相得出的判断。为人性情坚毅、一诺千金,不服拘束,会为了朋友赴汤蹈火。

江湖郎中看懂了叶修的面相,却没看透自己的内心。

 

 

 

 

 

“我说,”抱着剑的男子蹲在窗沿上,“你还真打算在这小破茶馆猫一辈子吗?!”

叶修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抹布,看到男子苦大仇深的模样,笑了一声,“你倒是让一让啊!”

男子孩子气的哼了一声,扭了扭身子,就是不让。“你还真能让那群背信弃义的小人到处败坏你的名声?嘉世要是没有你能成为武林第一帮派?让这群过河拆桥的狗东西继续披着人皮,我气都要气得吃不下饭啦!!”

叶修擦着桌子,听到这里“啧”了一声,“黄少天你注意点,别把沐橙也给骂了进去。”

被叫做黄少天的男子噢了一声,加了一句“那苏妹子除外”。

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叶修不禁失笑。

“好啦,嘉世招你惹你了?没占你蓝雨地盘吧?”叶修甩了甩抹布,“起开,让我擦擦窗台,明儿老板娘发现这有脚印,又以为进贼了。”

黄少天大怒,“嘉世招你惹你了!我生气不行吗?”说着跳下窗台,扯过叶修手里的抹布,三下五除二地擦干净自己的脚印。

“行行行,”叶修妥协,“来帮我关门打烊,回厨房我找点花生米儿给你吃。”

黄少天哼了一声,放下自己从不离身的冰雨,麻利地飞身上去,踩着墙把窗门一扇扇踢的关上。

“黄少天你要死啊!墙上的脚印给我擦干净!”

 

黄少天记得的。

而正是因为他记得,记得曾经的叶修有多么的意气风发和少年轻狂,也记得他一手拉起嘉世有多么的辛苦,所以才会对嘉世的背叛产生了如此大的怨愤。

第一次遇见叶修是在蓝雨山上,那时的黄少天只是天赋较强的小师弟,而叶修已经是年少成名于江湖的天才斗神。那一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剑客指名挑战叶修,然后被打了个屁滚尿流。面子里子都丢了个一干二净。

第二次再遇见叶修,是在第二年的武林大会上。蓝雨为了争夺话语权,对上了去年的霸主嘉世,最后惜败。那一年的黄少天在擂台下看着前辈们宁折不挠的泣血而战哭得不能自已,那一年的叶修手里挥舞着他的战矛却邪所向披靡。

在而后的浪潮中,嘉世中逐渐有人人心不足,斗神叶修的光芒湮灭。而取代之在江湖上冉冉升起的是蓝雨的剑圣黄少天和武林第一帮派蓝雨。

鲜少有人知道这个本该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对手,是朋友。

在嘉世宣布,掌门人叶修修炼禁术,于天理不容,已被逐出门派之时,他千里驱驰赶到嘉世的地盘上。

那日是大雨,黄少天翻身下马。在一个小破茶馆的檐下,见到了那个笑眯眯冲自己招手的人。

黄少天气冲冲地冲上去,带着一身寒气。脾气还未发作出来,一块干燥的布巾就遮挡住了他的视线,湿透了的发被人耐心的擦拭着,那人的声音中好像还带着些笑意,“好啦,我这不是没事吗?进来,先洗个热水澡驱驱寒。”

 

回忆被一块抹布终止。

黄少天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了抹布,去把自己留在墙上的脚印擦干净。半晌才想起来,自己是过来怂恿叶修跟自己一起去武林大会,就算叶修还顾及着苏沐橙在嘉世不能以蓝雨的身份上场打嘉世的脸,也至少能在台下看着本剑圣把驾驶打得落花流水。

回到厨房的黄少天,刚巧碰上叶修往饭桌上摆两碗热腾腾的面。

“花生米没了,来尝尝我的手艺,现在可是店里面的招牌。”叶修笑道,仿佛他可以永远这般云淡风轻。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逢凶化吉,有惊无险。这个人身上总让人有这种感觉。

黄少天拿起筷子,低头吃了一口面。面削得很细、片片均匀,可以看得出来刀工极好。黄少天一脸鄙夷,“感情你一身功夫用来做厨子了?”

叶修滋滋地喝了一口面汤,“生活所迫嘛。”

 

黄少天大抵以为,他这辈子也见不到叶修有其他情绪了。

可是当叶修用自己重新组建起的草根门派,重创他当年一手建立起来的嘉世之时,黄少天见到了不一样的叶修。

仿佛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他坐在房檐上,叼着烟袋不停的抽着烟,烟雾和月光一起,让黄少天觉得,这个人好似是在难过。

夏夜里似乎有寒风吹过,让黄少天觉得这个人在很高的地方,不胜寒意的侵扰。

黄少天刚想伸手,把这个拉下来。告诉他坐那么高会冷。

叶修就被包子叫下来去吃饭了,他跳下来的时候,看到黄少天伸出来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挑挑眉对黄少天笑了笑。还不忘开嘲讽,哥还没有老到要搀扶的地步吧。

黄少天看着叶修走向热闹的人群,兴欣的人簇拥着他,他开心的微笑着。

恍惚间觉得有些惋惜。

你不需要火中送炭,我只能执着于给你锦上添花。

 

 

 

 

 

叶家需要一面镜子。

而叶家也恰巧拥有一面镜子。

 

叶秋再度见到叶修的时候,是在北极熊们的第二共产国际群众发展演讲会上,基洛夫身上绑着绷带,他挥舞着拳头,丝毫不顾伤口的崩裂,在备受贵族压迫的鞑靼人和俄罗斯混血的底层民众心中,无疑他是一个英勇的战士。

“伟大的沙皇,我们尊贵的小爸爸,他向我们的父辈承诺,在归顺罗曼诺夫王朝后,我们将得到土地、得到罗曼诺夫军人的保护。噢,可是我向上帝发誓,事实绝不是这样的。伙计们,你们相信吗?在我们归顺之后,我们的生活只剩下了被贵族老爷们剥削,我们仅有的土地也被占有……”

基洛夫还在慷慨的向上帝保证。

隐匿在人群中,护送一批德意志淘汰的老式蒸汽机途径西伯利亚大铁路回国的叶秋,一眼就看到了阔别良久的,他的镜子。

 

他们分别时是在1913年的德国,依稀还记得是黄昏。

教堂屋顶上伫立着的十字架沉默而严肃,叶秋得到消息是在他下课后,他把手里的《战争论》扔到同军事院学弟的怀里,急匆匆地想要赶去谁的身边,沿着多瑙河的流向跑。

他跑到了礼堂西面的托洛夫斯基牧场,他想找的那个人,正坐在牧场边缘的木栏上,教一群被日耳曼人奴隶的黑人小孩弹奏手风琴。

叶秋不像他不务正业的兄长,他不通音律。

他的兄长正用脚掌打着拍子,摇头晃脑地跟着他的音乐摇摆,仿佛春风里落下的叶子。

音乐欢快而富有希望,农场里的奴隶小孩欢快的学着他们仇恨的北极熊跳起了踢踏舞。

黄昏将近,暖黄的光照在叶修的侧脸上,叶秋看着自己的镜子,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下次我再来教你们!”结束了他愉快地教学过程的叶修,从木栏上跳了下来。

叶秋的表情不是很好看,叶修歪歪扭扭地走上来,顺手把自己的外套穿整齐。

“你……”叶秋刚开口,叶修就伸出一根手指,置在自己的唇间,高深莫测的“嘘”了一声。

他们挽着肩,准确的说是叶修挽着叶秋的肩,一起走过了叶秋来时的那条多瑙河。

平静的多瑙河仿佛要流到遥远的平静的过去。

“我必须要去。”叶修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对他的弟弟讲话。

叶秋冷笑了一声,他们双胞胎在这一点最像,“我一样也可以。我的课业成绩不比你差,我同样了解威廉二世和他的表兄弟尼古拉二世在巴尔干半岛不可调停的关系,甚至是能左右尼古拉的女人们对拉斯普京那个神棍的依赖程度,我也一清二楚。”他们最像,在争抢最危险、也最自由的机会这方面上。

“别傻了,”叶修抽出一包烟,尽管在国内的时候,他们严格的父亲并不允许他们两兄弟抽,“还是乖乖回去做你的少帅。”

“凭什么?”叶秋红了眼睛。

你要去做间谍吗?

叶家需要一面镜子,被瓜分的华夏帝国需要很多活在镜子里的人。掌控南六省的叶家,拥有十里洋场、膏粱锦绣之地的军阀叶家,需要一个庞大的地下世界。

“凭我是你哥哥。”叶修平静地说到。

叶秋伸出手,手背上暴起了青筋,“放屁!”

叶修弹了弹烟灰,“叶少帅,注意素质。”

叶秋狠狠地甩开了自己的手,叶修被推了个踉跄,他低头笑了笑,手里燃着的香烟被他默默地掐进了掌心里,仿佛这样才能让这个本该冲动的血气方刚的青年,清醒一点。

空气中有焦肉的味道吗。

“你做不到的,”叶修冷静地说,“哪怕你清楚叶家需要什么,清楚现在四分五裂的我们的国家需要什么,清楚现在紧张的欧洲关系需要什么引信,清楚如何在沙俄和德国焦灼的关系中获得利益,你都成为不了父亲需要的镜子。”

叶秋想反驳,叶修却没给他机会。

“因为你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叶修的声音第一次那么冷,“你要自由吗?你要保护你脚下的山河万里吗?”

叶秋因为不服而涨红了脸,他看着他从小就很有主见的哥哥。

叶修将手里的烟盒塞进了叶秋的手里,“你的第一根烟是和我一起抽的,被父亲发现打了一顿。那时我说烟是个好东西,我喜欢也需要抽烟。然后我继续被揍,而你是劝我说别跟父亲抬杠。叶秋你不知道你要什么,连自己要不要抽烟都要顺从于局势。你是我勇敢而聪明的弟弟,有情有义有脑子却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叶家怎么可能放你出去,放连自己要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出去!”

 

叶秋确信,人群中的叶修还是看到了自己。

他们没有打招呼,人群中的基洛夫还在慷慨的发表演讲,叶家的镜子匆匆离场,叶秋继续沿着西伯利亚铁路护送蒸汽机回国,德意志的战车和日不落帝国的骄傲相撞,欧洲战火熊熊的燃烧,这是华夏发展的最佳契机。

海军总吨位不及英国一半的德国,最终会选择转向他们擅长的水下。英国全面封锁德军海线,德国的海军被困在港口无法出航,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场景不会持续太久,日耳曼军人不会甘心他们为之骄傲的海军毫无用武之地。事实证明,在封锁战持续了几月后,威廉二世就下令展开无限制潜艇战。那时的海面,无异于修罗地狱。

在这之前,国内必须要攒齐发展的资本。

圣彼得堡分离后的几年,叶秋已无暇思考,当年叶修留下来的那个问题。

你想要什么。

 

1938年,叶家的镜子碎了。

一纸调令让很多活在镜子里的人重新沐浴光明。

叶秋亲自开车去了港口,游轮发出了沉重的轰鸣声,船锚沉在水里,仿佛落地就生了根。

叶修提着行李,上了叶秋的车。

两兄弟许久未见,起初那么相像的孪生子,仿佛也不那么相似了。叶秋身上更多了军人的铁血气息,叶修的身上却还一如当年他们在柏林学习时的懒散和不羁。

叶秋开车带着叶修经过旧时的公租界,回到了他一直以来在上海居住的地方。

叶修干脆连行李都让弟弟帮忙提,噔噔噔地跑进叶秋的房间,拉上被子埋头就呼呼大睡。跨过了大洋,也跨过了镜子。

大概是累了。

等到晚些时候,叶秋从书房里面出来的时候,被窝里早就没有了叶修的踪影。

警卫连的班长告诉叶秋,大少爷出去走走了。

叶秋点了点头,带上风帽也跟着出去了。

最后在第二共产国际的儿童福利院,发现了叶修。他正坐在钢琴前面,教身后的小孩们唱诗。

黄昏也正好。

福利院的小孩们手拉着手,像小鸭子那般跟着节奏欢快的摇晃着,唱着他们完全不知道是什么的歌曲。

叶修打着拍子,笑得很开心。

黄昏的光打在叶秋的脸上。叶秋仿佛看到了一种名叫希望的东西,那是他一直以来,最渴望的。在绝望的、黑暗的深渊中,最渴望触碰的东西。

 

前世篇完.

我将永远为你保留热泪盈眶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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